《谢月眉诗稿》
民国年间闺阁画家，我认识的不多，相对熟悉的唯谢稚柳的三姐谢月眉（1906─1998），进出壮暮堂时，也随其家中的晚辈以“三姑”呼之。
“文革”期间，我频频进出壮暮堂。那时的壮暮堂内，四壁萧然，客人不多，每次进去，总是看到他们姐弟二人凭案相对而坐。只见三姑姑头发已经花白，身材瘦小，面孔清瘦，但双目炯炯有神，透明深澈，似能穿透人的心扉，一口乡音无改的常州话。我和稚柳先生攀谈时，她多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，特别是谈到毗陵往事时，有时为老弟的谈话作些补充，有时作些纠正。她的记忆力特好，稚柳先生谈到忘却处，会用询问的目光看看她，她会历数旧事的来龙去脉。一次，稚柳先生谈到他少年自命多才，写了一首诗，但说啥想不出来了，她脱口吟出：“野塘花落妙生情，闻有狂歌咳唾成。清水沧浪缨可濯，凄凉千载楚骚声。”吟罢又补充一句，说：“这是你的第一首诗，十二岁时写的。”对他们外婆家事，长兄嫂谢玉岑、钱素蕖居家之事，长兄与张大千交往之事，她多有补充。那时，我和稚柳先生谈得较多的是张大千，她说：“你们老是谈张大千，有什么好谈的。”稚柳先生有着晚睡晚起的习惯，常以中饭当早饭。她会把一碗豆浆、一个鸡蛋、一只包子，在小方桌上摆好，轻轻地喊着：“子棪，吃饭了。”感受到他们姐弟之情，令我落泪。我的姐姐对我亦是如此。
谢月眉继承着江南谢氏文化基因，少年时即表现出绘画天赋。她学画始于何时，我们无从知道，但从《玉岑遗稿》中，可读到《题月眉工笔花鸟四首》。此诗作于1924年，此外还有题谢月眉画《芙蓉花鸭》《芙蓉乳鸭》《紫白菊小鸟》《山茶鹦鹉》。谢月眉此时是十八岁。题诗中有句为“谁将画派溯南田，真谛惟应静里传”，这诗句透露出她画宗恽南田。张大千在她画的《题紫芍药图》也说：“月眉画仿南田，盖毗陵正宗也。”据说她学画曾师红薇老人（张光，1878─1970），花鸟画家张大壮也是师从张光，画恽南田一路。1936年，她自订画润是：每平方尺十元；屏条和册页每平方尺六元，扇面每页六元。此画润不在顾飞、顾青瑶、周鍊霞等女画家之下。她的表叔、江南学者钱振锽曾在《题月眉画例》中称：“女士得气之清如月曙沐、诗书之泽、写卉木之华、六清之情，一时无两。”谢月眉是“上海中国女子书画会”重要成员，1939年、1941年、1943年，陈小翠、冯文风、谢月眉和顾飞共同举办了三次“四家书画展览会”。
我们所见的谢月眉花鸟，很受陈洪绶的影响，和她的弟弟谢稚柳的画风很相似。他们姐弟相差六岁，弟弟十二岁时，他们的哥哥谢玉岑为十八岁的谢月眉题画，她已经画得那样好了，应该是姐姐的画风影响弟弟，而不是弟弟影响姐姐。有人说弟弟曾为姐姐代笔，那也许是有可能的。从谢月眉的《山茶小鸟》《红叶小鸟》来看，可以肯定，他们姐弟之画同出于一源，走的路子是一样的。她有一幅1942年画的《海棠小鸟》，张大千题曰：“黄筌父子又岂将追踪道君皇帝已耶”，溥心畬题宋人句诗“棠梨经春雨，小园带晚风”。表明她的花鸟画风逼近宋人。她画赠给陆丹林的《红叶绿竹小鸟》，红叶一片，绿竹数片，一只白头翁立于枝头，回首顾盼，纯净、淡雅、清丽，是典型的宋人院体风格。
与谢家相交几十年，直到2010年读到三姑姑手书《谢月眉诗稿》，方知她原来是一位诗人。在她的这本遗稿中，虽然只有二十一题三十六首，已经很清晰地展现了她的诗才，旧体诗的对仗工整，合乎韵律自不必说了，重要的是诗的韵味及在诗中所展现的诗人清朗坦荡无尘的胸怀。她的诗多为写景、记游、忆友，看得出遣词用句都经过推敲，准确地表达了诗人细腻的观察和体验。毗陵风物舣舟亭，据说是东坡流放海南归来，“买田阳羡”定居时登岸系船之所在，不知为多少人吟咏过。《谢月眉诗稿》墨迹中第一首诗即是《雨后游舣舟亭赏荷》，诗云：“烟柳千条蘸水滨，园亭经雨沐痕新。青溪艳映残霞里，摇曳红裳欲醉人。”把雨后荷塘写得清新动人。她曾与友人数游虞山，每游必有诗，咏物怀古，吊西施句“尚有浣纱人在否，独留香冢吊斜阳”；写虞山之势的句子“剑阁凭栏暮霭沉，参差雁影碧云深”，“十里青山带城郭”，“夕阳古刹掩重林”，“荡得轻桡峰下过，一湖清影晚烟中”，虽明白而意境深邃。诗中也表达了她游兴不浅，以“好与山灵留后约，愿从佳处结吾庐”，表达对虞山的留恋之情，极为真挚。
谢玉岑逝世，谢月眉特别感伤，在诗中萦回着对长兄的思念之情。《秋日漫成》两首中一首云：“过眼芬芳迹易沉，可堪同气感凋零。黄花莫向东篱放，肠断鸰原欲废吟。”诗后小注云：“去岁秋日，岑哥自沪上书归嘱多购菊花，今则佳色依然，吾哥竟不可复见矣。”诗中“鸰原”典出《诗经·小雅·常棣》。“脊令在原，兄弟急难”，喻意兄弟友爱。另一首诗题为《秋日游奄城》，诗前有小序曰：“此为十年前，岑哥挈合家避兵处，昔虽伤乱而骨肉团聚，今也人事不齐，三年前蕖嫂云亡，今春岑哥赴玉楼，旧游重到，难禁骨肉沧桑之痛”，此为律诗两首，诗中有云：“昔日桃源曾避乱，今来人事易伤神，鹿车同挽归何处，尚许蓬山获锦鳞。”“鹿车”古人用鹿拉的小车，也许到了仙国，鲤鱼传书带来岑哥的音讯吧。谢玉岑夫人钱素蕖，是钱名山的女儿，出生时院内池中白莲怒放，故名素蕖。1932年病逝。旧地重游，寻寻觅觅，再也听不到岑哥池畔行吟，只能是“野桥流水堤边路，待觅前踪感不禁”。
还有一首悼其岑哥的诗，是写张大千为谢玉岑画白荷吊亡的事，题为《岑哥自痛悼亡，即嘱大千居士为写芙蕖百幅志念，未成半数而哥亦遽亡，忽忽至今，已逾半载，日昨居士由旧京邮来四巨幅，履前约也。斯图重展，赏音何在，伤哉！》诗云：“千里鸿传旧帝乡，延陵挂剑意何长。树封连理孤邨晚，冢筑鸳鸯蔓草荒。犹道莲仍开百本，终悲篆已绝千行。凄凉落木惊霜夜，可有吟魂返草堂。”诗中“延陵挂剑”意为不忘故交，春秋时延陵季子将出访晋国，途经徐国，徐君看到他所佩之剑，想要而又没有说出来，季子深解其意，因在出使途中，未便献剑，然心已许之。及使晋归来，而徐君已死，季子解剑挂于徐君墓树而去。“篆已绝千行”，谢玉岑善书，以篆书为最。钱素蕖逝世时，张大千作《天长地久图》，郑午昌作《菱溪图》以为纪念，谢玉岑作诗《题大千为画天长地久图》，诗中有“平生不好货与色，犹恨书画已成癖”，“还当移棹入银汉，乞取天荒地老身”等名句。谢玉岑复请张大千画白荷百幅，以表悼念之伤，张大千应诺，即画白荷丈幅，并题句“睡老鸳鸯不嫁人”于画上，玉岑又请方介堪治一印：“孤鸾室发愿供养大千居士百荷。”素蕖逝世后，玉岑自取别号为“孤鸾”，并曰：“欲报吾师，惟有努力读书；欲报吾妻，惟有终身不再娶。”玉岑逝世一年时，张大千作《黄水仙花》以悼，题句中有云：“玉岑逝世一年，予以饥躯流传黄河南北，玉岑三入予梦，而以此番为最清晰，风林关塞，故人之灵，无时或离，予之伤心又岂特车腹痛而已邪。”
玉岑逝世一周年，月眉又作两首绝句云：“花萼惊心旧事非，青山点点送斜晖。残红满地春光老，卷尽重帘燕不归。”“莺梭空织千重锦，燕剪劳裁十幅波。惆怅江南春又去，池塘谁更发清歌。”
三姑对虞山情有独钟，诗稿中除了能感受到她对虞山山水之倾情，更可以感受到她对友情的眷恋。诗稿中有一位名叫镜蓉的人，他们结伴游虞山，同登高岭，共倚剑阁，面对镜湖，浩然长歌。还有几首直接写给镜蓉的诗，更是情愫殷殷，《寄怀镜蓉》两首：“离离红豆生南国，检点亲贻最可珍；惆怅莫教多采撷，相思不尽盼双鳞。”诗中有一小注：“红豆产常熟，别时承惠两颗。”“山照修峨水照装，仙居合住白云乡；思君梦绕蕉窗月，珍重音书寄万行。”从字面看，红豆传情，鲤鱼传书，都是传递爱情的文字，三姑笔下表现出来的又非同一般。红豆又是常熟的特产，钱谦益和柳如是的情感中也有红豆的故事。另一首《春正既望凉月天怀人不寐书此为寄》两首中，亦有“多情空说庭前月，只为离人照影来”、“几时圆我湖山梦，同向清流下约来”等句，我分析也是寄怀镜蓉的。后来三姑和镜蓉重逢又分别，也以诗记此事，《留别镜蓉》一首：“珍重汪伦送我情，相期终世结鸥盟；河梁携于攀新柳，离恨重逢春草生。”另一首《戊寅元夜避兵南乡遥忆竞容》：“迢迢鸿雁隔重城，流水无情照月朋；怅望遥天烟埃极，几时红烛话升平。”诗中有小注：“去年元宵君过我。”诗中明确表达了因抗日烽火燃起，两人分别相逢无期了。
三姑一生未嫁，也从未听到她年轻时交友恋情的事，突然读到这样情感炽热的传递情愫的诗，引起我的好奇，想搞清楚诗中的“镜蓉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但此人像三姑一样，榜上无名，无法查到，但以“镜蓉”或“蓉镜”为名的大有人在，清末有位收藏家叫张蓉镜，现代有一位叫金蓉镜的是秀水人，著有《淲湖遗老集》。我也曾判断这个叫镜蓉的人是她的异性朋友。
后来与友人偶谈中得知，镜蓉是常熟人，姓庞名芳，俞小瑾之妻。俞是张善孖、张大千昆仲的好友，和谢玉岑交往颇深，由兄及妹，谢月眉与庞镜蓉交往彼此引为闺中知己。抗日战争时，谢月眉随家人亲友移居上海，在神煦坊赁屋居住，房主就是俞小瑾的二妹。但她与庞镜蓉的闺中之交鲜为人知。我由此想到注诗是很危险的事，不能凭字面而臆断，否则会闹出含“冤”诗案的。
随着这清丽的诗句，三姑的形象总是在我眼前晃动，想到“文革”期间，送给她文汇报编印的刘旦宅、戴敦邦绘制的连环画《智取威虎山》，她爱不释手的样子，仍清晰如昨。三姑欢喜读各类小说，尤喜阅读大型文学杂志、巴金主编的《收获》，该杂志自创刊以及停刊后的复刊，她每期必看，一期不缺。想到她读琼瑶小说如醉如痴的情景，也想到她做的一手好针线活……更想到她走的时候，我去为她送行，殡仪馆灵堂里的孤独与清寂，所可安慰者她活到九十三岁，也算是高寿了。■
转自东方早报网http://www.dfdaily.com/html/1170/2013/5/26/1004054.shtml2013-05-26 02:2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