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川钟灵秀素手把芙蓉 --读谢伯子先生画 冯其庸
予少时蛰居乡里，以耕牧为生。及长，即远走北国，一别故乡五十年，故故乡之人之事，转觉生疏，转觉不若他乡之稔且熟也。然予童稚耕牧于乡间，闻邻县有钱名山先生者，古之高士，诗界之苏黄也。窃欲奔赴之而其人已仙矣！为之怅惘者不已。 稍长，入中学，得顾钦伯先生、张潮家先生为师。顾公精于诗而张老精于词，别号雪巅词客。予时酷爱诗词而于词读尤勤，亦稍稍习之，而不敢以呈现吾师。一日，吾师于无意中见予习作，叹曰：汝乡有谢玉岑者，词中之仙也。予怦然心动，欲往拜之，而谢公早已仙去矣！ 文革后予在沪上，识谢稚柳先生，往往倾谈移日，相见恨晚。予因叩谢公曰：常州有谢玉岑先生，予心仪数十年，而未能读其片词只语，常以为恨耳！谢公唯唯曰：玉岑，固予之兄也！予闻之大惊喜，几欲下拜，盖数十年想望，一朝豁然，情何能已。 予家贫，少年失学，终日于陇亩间。而于书画，天性酷爱之。曾得海上郑午昌画册，喜极，不仅临其画，且亦临其晋唐书法。后予复酷嗜蒋鹿潭《水云楼词》，于《水云楼词》版本，搜罗极备，其中竟有郑午昌印《水云楼词》一种，予特珍藏之。
近忽得钱璱之先生赐函，属予为谢伯子先生画集作序。予少小离乡，老大未还，固于故乡人事多所寡闻，此予之过也。及拜读所寄《谢玉岑诗词集》，乃知集中唱酬诸公，大半皆予师辈或曾相接者，若玉岑先生仍在，则必能拜识也。惜予无福缘，不得接钱、谢二公，为之奈何！ 然幸藉璱之先生之介，得读玉岑先生长公子谢伯子先生之宝绘，差可告慰耳！璱之先生同时还寄《小山诗词》一册。小山先生，予昔曾拜识，并蒙赐法书，固亦足补未拜名山先生之缺憾于万一也。
予读伯之先生画而重有感焉。伯子先天聋哑，人皆以为病，病固然也。然事物固相反而相成者，伯子先天之聋哑，岂造物之欲成其奇才乎？且画，固无声诗也，画既无声，聋哑何害？即非聋非哑，又岂能听画问画哉！昔人云：听有音之言者聋。由是观之，则吾辈皆聋，而伯子独聪也！昔吾乡有倪小迂先生，予之数十年知交也。先生为云林嫡传，至今清閟阁香炉，尚存其室。先生亦先天失聪，然先生作云林山水，妙得其神！尤神而奇者，予每与先生见，先生必欲为予奏二胡《二泉映月》。予固熟闻华彦钧独奏此曲者，至顿挫处，往往为之泣下沾襟。予听小迂先生以聋者而奏此曲，居然能略得其节奏神韵，而小迂先生不知也。每奏毕，必以手指问予：何如？此非聋者之独聪乎？ 伯子先生受业于张大千、郑午昌先生之门，且自幼名山先生之亲炙，其先天虽有缺而后天独厚，此岂常人之所能得哉！ 今观伯子先生画，无论山水、人物、翎毛、花卉，皆得之于大千者居多，甚或有宛然神似者，即此亦可见其天分功力之高矣。夫大千，当世之董、巨、马、夏也，岂易为者？并世画士能得其真神韵者，吾不知有几也！
予昔年在美国加州，识侯北人大兄，侯公固大千知友也，惜大千先生已先一月赴台矣。侯公属为其所作《漓江图》题句，而其上已先有大千先生题诗矣，予乃勉题一绝云： 梦想千翁四十年，忽从画里识神仙。 漓江我昔轻舟去，恰入侯公蝉翼笺。 后予两至台湾，拜双溪大千先生故居。去岁重拜，予复有诗云。 重到双溪拜故侯，髯仙还是旧风流。 江山万古西川笔，卓立昆仑最上头。 故伯子先生画能似大千而得其神韵者，真国手也，常人岂易为哉！ 然而，此仅就其大者论也。伯子先生画，固自有其出大千者，如一九五七年所画之《紫金山》，则令人想见赵吴兴之《鹊华秋色图》也，《溪山清远》则倪高士也；此外，大涤子有之，梅瞿山有之，黄大痴亦有之，种种笔法，变化生新，岂能一一析而论之哉！然而浑元归一，则又是一谢伯子也！ 予复见其所作华山《苍龙岭图》，因忆昔年予曾两登华山，夜过苍龙岭，同人为之战栗，予坦然而过。至玉女峰，道仄，月光不得入，遂扪壁而行，直抵松桧、落雁峰，则皓月当空，松影匝地，予与二三友人，徘徊于松林间，月华如水，万籁俱寂，胜似东坡承天夜游。次日下山，重度苍龙岭，云生足底，鸟负朝阳，俯视则不可见其极，始知老杜拄到玉女，退之投书大哭之由也。今观伯子先生此画，则极尽其高险，直主山灵写其神韵矣！ 夫阳湖，古延陵也，固多才士之地也。伯子先生承其家学，得其地灵，虽语默而性聪也，心有灵犀也。然则，伯子先生实乃当世之人才士也，岂仅画师也哉！ 他日有缘，倘能再至常州，一拜名山、玉岑两先生之墓，稍伸童稚仰慕之忱，则幸甚矣！
一九九九年三月十八日夜二时于京华瓜饭楼 转自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出版《谢伯子画集》序